
闲情偶寄系列之六:清谈
清谈的名声似乎不大好。清谈之风起于魏晋,大约因为嵇康、阮籍之流“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当其得意,忽忘形骸,不谈国事只论玄学”,故此屡被责为“清谈误国”。可是有时不免疑惑,未登庙堂的草芥之辈,何以清谈便误
清谈的名声似乎不大好。清谈之风起于魏晋,大约因为嵇康、阮籍之流“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当其得意,忽忘形骸,不谈国事只论玄学”,故此屡被责为“清谈误国”。可是有时不免疑惑,未登庙堂的草芥之辈,何以清谈便误了国家?恍惚读过一幅古画,名字忽略,泛黄画面却是一见就喜欢的,所以能够铭刻。两人山林对坐,一人傍树,一人倚石,无琴无棋无酒无茶,唯一能做的,只有谈天。画面空寂,似能听得到风声过耳鸟啭林间。若非相知相谐,谈兴味浓,这样的跌趺定然毫无意义。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相知。相知之乐,足抵清谈环境的枯寡。
一两个好友,于遑遑碌碌中偷得片刻安闲,这样的快乐如何能够拒绝?不必觥筹,无须缛节,清茶在手,或者只在清风明月间,交谈甚欢,即入佳境。言语的碰撞,便是思想的交融,个中滋味,远非美味佳肴能及。几年前尝在廊坊玉洁家中小聚,晚饭归来,与江红、玉洁盘踞在沙发上谈天。醉意隐隐,渐渐口无遮拦,从读书时某某男女同学交往甚密谈到这一季流行什么服装,从承德雾灵山的缤纷秋色谈到刚刚喝过的烈酒二锅头,从北京秀水街服装谈到石家庄的图书批发市场,江红靴子太短,玉洁裙子太长,而我不该穿黑色衣服,因为那越发显得瘦弱……海阔天空,信马由缰。谈得累了,便移到床上,三人挤在一起,一个话题未完,一个话题又起。窗外月色清明,透过窗纱,帘上的刺绣花朵隐约在东墙。我们平素都写文章,可是此时偏偏不谈文章。明月如霜,好风如水,这样的清景只宜闲谈。西窗沉月,语言迟钝,尤其玉洁,“嗯”“唔”间偶尔夹杂呼噜声,渐渐地,她再无应答,而鼾声已经大作。这样的夜色中,常常会想到临风而立的苏轼和他的朋友们,在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地方,“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边喝酒边拍打着船舷唱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更妙的在于主客对话,由江水无穷想到人生须臾,由宇宙变化说到人生哲理,谁能否定其为清谈之绝唱?清谈佐酒,酒佐清谈,其韵致纵然当不得回肠荡气,彼此也是做了更为完满的补偿。
清谈的闲散逸致,实为古之君子风骨。苏轼的清谈,不过是与同道宣泄了不遇之痛,宣泄过后,他该做知州做知州,该做签判做签判,从来也没有过自我放逐。我辈无功无名,但是清谈之得大约相同:在行走的劳碌中,让灵魂有片刻放松。
“五一”长假出门归来,与好友慧娟、永红相约共吃晚饭。时间尚早,三人就在庸庐铁床上谈天。午后阳光洒落窗台,她们俩或坐或卧,为我讲参禅悟道的心得。永红近访一个僧人,她说那个人充满慈悲也充满智慧,让她钦佩不已。交谈间隙,她适时地重复那僧人如诗的偈语——假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要在心池里种满荷花。沉浸在这样的境界中,我们每个人心中都充满喜悦。从初祖达摩谈到六祖慧能,再到处处机锋的赵州和尚和今日台湾的道证法师,我们的话题不是净土宗就是禅宗,而她们两个所皈依的,全是密宗格鲁派。佛学大概是一理,无论何门何派,其宗法是没有分别的,所以她们才能够毫无芥蒂地谈论、揣摩和学习,同时清净自己。句句真经大开混沌,些些正念净了凡心。语言的力量就在这里:假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也要在心池里种满荷花。让烦恼变快乐,让快乐化云烟。
有一个藏族朋友洛桑曲太,14岁在家乡青海出家,抚经已经21年。曾先后就读西北民族大学、大连外国语学院,说得一口流利汉语,还能写很漂亮的诗歌。无事的时候,我喜欢去他的佛堂闲坐。高大健硕的他精心煮上一壶奶茶,我们拈着精致的杯子边喝边聊。他的兴趣广泛,研究中国历史,也涉猎西方哲学,所以我们的交谈跳跃性很大,可能刚刚还谈论乾隆下令编纂《四库全书》,话题就突然转到萨特的存在主义了。这样谈天的最大好处是心无负累,每个话题都不追求结果,即使是浮光掠影,也毫无遗憾。这些话题之外,他也讲青海的草原羊群,讲藏区寺院中的辩经。
左手在下,右手在上,拍一下巴掌。“啪”地一声,右手在左手掌上向前滑出。他问:灵魂有没有?
再拍一下。他自答: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看不见。
手机信号看得见看不见?
看不见。
手机信号有没有?
……
他不再说下去,那说明辩经中的一方语塞了。于是转向下一个问题。
他又问:有没有鬼?
自答:没有。
深夜去墓地你敢不敢?
不敢?
为什么?
怕鬼。
……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望言。藏区寺院中的辩经活泼而风趣,但是人生的智慧都融合在其中了。尤其是他带着笑意的模仿,常常让我忍俊不禁。还没兴尽,日影已经偏斜,而那壶奶茶已经凉了好久。
清谈跟饮酒喝茶一样,要想开心,必须是心灵契合魂魄相知的人,一来可以放松情绪,二来会有共同的话题。古人是道不同者不相与谋,话不投机半句都嫌多,今人虽则少了那种率性,心境却是今古一同。然而清谈又不可时时常有。一方面,只清谈不做事,正入了正人君子们“清谈误国”的彀套,简直等于自取其辱;另一方面,日日清谈,不仅谈资要枯竭,审美要疲劳,而且常相厮守在一起,个人的瑕疵不免暴露,让彼此心生失望。古人所谓“门前莫约频来客”,肯定有一些因素是出于这种考虑。
近来偶然读到一个名叫纪果庵的人写的《谈清谈》,文章很长,纵览古今、引经据典,为清谈者正名。文章见作者博学和功力,字句不枯,时见灵光。读毕最大收获是记得他家中客厅一联:清谈侣晋人足矣,浊酒以汉书下之。汉书当菜下浊酒,晋人为侣作清谈,这字句本身已经带了清逸旷野的高士之风。明知我们做不成高士,羡慕一下必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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