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跳蚤离婚 (一)

小跳蚤离婚 (一)

业问散文2025-08-08 00:23:42
那天一上班,我从楼下提了两壶水,还没来得及冲茶,听见楼梯上吵吵嘈嘈。
小跳蚤跳进来。穿过两层玻璃的太阳光,将他的脸涂得像红布上抹了一层灰,气急败坏地说,“离。婚离。老牛。小黄。……婚。我。们都说好了。”牛助理也是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铺开报纸,做出办公的姿势,看见他的激动,从刚刚落坐的椅子里爬出来,看着他,脸上的皮笑得沟沟壑壑,使我看不出深浅。说:“干嘛呀?小……跳蚤,一大早的,乍乍唬唬!”牛助理在镇大院已有四十年,虽一直是原地踏步,但资格比窗下香气四溢的玉兰树还深,因此可以叫他小跳蚤:十年前,这个大约一米五八的,是通过他的手,作为民政帮扶对象,从兔子走过不拉屎的乡村,安排在镇政府食堂,做些择菜扫地的杂活儿。
“张科,什么事啊?慢慢说。”我捏着他撩在桌上的一张纸,替他倒了杯水,说。
我来镇机关时,小跳蚤已不是厨房里的勤杂工,摇身一变,鸟枪换炮,去了全镇最牛的合资企业,并且很快因他的“勤快、嘴甜、脑子活会做人”披上了一官半职。那有着巍峨的门楼的合资企业,虽然至今还挂着我们民政福利的招牌,但店大欺客,老实说,从来就没有把我们镇民政放在眼里。比如有什么资料要整呀,年审呀上报检查什么的,干脆就是分管镇长出面,把一叠资料往我办公桌上一撩,居高临下地说,“小黄,按有关规定填报”(非常有奥妙。填对了理所应当;有误责任全在填表人。为了这些破表格,历年来我没少受冤枉气。)哪个敢怠慢?我来民政五年了,久闻大名,但神龙见头不见尾,实质性的接触也就是去年年底,去他办公室例行公事时,他半躺在辽阔的办公室的皮椅里,睁开一只眼睛,哼哼着甩给我一盒“红塔山”。因此,小跳蚤这个绰号,不是我这个小办事员叫的。
“协。协议。字……她都已已已经签了。”
现在,小跳蚤站在我面前,像掐了半截的葱(后来他老婆上来后,我看到他正好够着她弯弯曲曲的胸),使我恍然大悟,他当初为什么有这个绰号。但现在他挺胸腆肚,大腹便便,好像吸饱了谁的血,与其叫跳蚤,还不如叫蒜头或洋葱什么的合适,尽管口吃的毛病有增无减。因此与他对话,万不可急,越急越乱。
“跳蚤呀——人呢?离婚,总得两个人吧。你一个人,怎么离?跟谁离?”牛助理已冲好了茶,透过雾腾腾的水气,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开始实践他一贯的工作方法:推太极。
几年来,根据我与牛助理一起的民政经验告诉我:凡是来办理结婚的,他都一切从简,红本本发得快如猫,生怕夜长梦多,误了人家的好事,手续不齐也照办不误;若是离婚,他则寻找各种理由,手续不齐呀,今天下乡呀,空白证刚巧没有呀等等,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居然也有拖好的:后来不来的,其中一部分去了法院;另一部分在夫妻双双同出同进,旷日持久的来回奔波里,知难而退或者死灰复燃,懒得离婚了。嘻嘻。
“她。她不在在楼楼下吗。她。她东西都已已装了车车了。”小跳蚤有些急不可待,就像涉水的人身上驮着的包袱,恨不得早一分钟解脱,又像苦大仇深的黑奴,热等不及冷地想看见解放证书。
我从楼上一层层转下去,转到楼底,才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与一件翠绿色的上衣纠缠在一起,像秋后挂在树枝上无人采收的丝瓜,挂在扶拦上,嘤嘤哭泣。
由于职业的经验,一般来我办公室离婚的夫妇,不用多说,看看神态、表现,谁对谁错,就能判别个大概(也有个别的,出人意料,震动我心,睡不着觉的时候写做了大约叫做小说的玩意儿)。但我悲哀婚姻不是判断题,一味指责谁对谁错时,恰恰还够不上离。因为他们还在计较,还在恨——没有爱哪来恨?判别一桩婚姻够不够离,其实只有两个字:感情。也就是说,双方还余下多少感情?银行里的存折,是看得见摸得着,几块几角,明明白白。而夫妻感情的存折是无形的,办公室里的舌战唇枪甚至打打闹闹只是表现形式,往往不是真相,需要我们的办事员有一份责任,敏锐的触角,悲天悯人的情怀,去捕捉他们的语言,动作,神态……所存几多,足够维持一生?还是寥寥无几屈指可数?(当然未来的日子里还有许多变数,此刻不在考虑之列)但更多的情况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方早另有打算,另一方还心存幻想。比如眼下的这对,我早就有所闻,其人久已升级为“一等男人”了。此类情况,我们反而是劝离不劝和,只是在实际操作中,尽力而为,带些倾向,所谓照顾无过错方也。
这样想着,就轻声说:“不要哭,不是还没帮你们离吗?”
丝瓜抬起头,从满面头发里,疑惑地看了看我,止了哭,跟我上楼。
这时我可以看清身边的女人:这女人长得别具一格。她的两肩膀不是平常人的非平即塌,而是像被两根无形的钓钩卯足了劲,拼命向上提,基本到达了耳朵的高度;穿过走廊时,走路的姿势既不是风风火火,也不是娉娉婷婷,而是秒针一般一步一跳,每半步之间,都略作停顿,像在点一个标点符号。两肩的夹岸里马马虎虎透露在外面的,基本呈倒“△”的半个头颅上,耸立着几根被野火没有燎尽的枯草——不管从正面看还是侧里瞧,都像一只狼狈的饿了几天的秃鹫。
“小黄你看着办吧。”
牛助理见我们进了办公室,收收他的桌面,玩起了他惯用的第二招:如果当事人是结婚,他会多坐一会,分点喜糖什么的;如是离婚,他总能寻到借口,想法脱身。因此我来民政后,离婚档案的经办人一栏,几乎全是我签的字。百密一疏,后来也碰到过几桩麻烦事,使我懂得了老牛为什么回避的道理。当然调解、调查走访,这些苦差事,原则上讲也可以省去。既是协议,财产分割、子女抚养、乡下有责任田的明确归属,这些主要方面双方无异议,就可签字了事,发个蓝本本,走人……但我每次看着一对对曾经的海誓山盟在我亲手的一番操弄下,劳燕分飞,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要点上一支烟,看一阵窗外的天。
“牛,牛……”小跳蚤看见老牛要走,想留住他。老牛嘴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同时指指我,跨出了门。小跳蚤就拉拉扯扯的追出去,走廊上传来只有牛助理一个人有些夸张的声音,好像“别”啊“别”的在推辞着什么。
我抓紧机会,掏出支烟,看他们双方已经签了名字的协议。
陈丽芬像大伏天的奶糖,软塌塌的,烊在我桌边,哭诉着当初小跳蚤是如何追她的
标签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