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去同学那里吃饭，院门外四五个民工围坐成圆，人手一碗大米吃得正香，有些狼吞虎咽的意味。白色的米山上稀稀疏疏落几根青菜，地上的大碗里亦只是一片青翠。他们每天要消耗多少力气，给这样一些饭菜就已经足够。
我的嗓子如被什么梗住，生生不出话来。想想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平白花家里的钱还不知足，要嫌学校的饭菜不好，租个房子另起炉灶。也许我们的父母有稳定的收入，能让我们衣食无忧，但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奢侈和浪费？习惯挑三拣四，餐桌上总是一片狼藉；胡萝卜和白菜通通拨出饭碗，还要故意摆放得齐整无比，如是一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毕恭毕敬地站着，不敢随意乱动。一大半面吃不完就剩着，清洁人员端起来哗哗倒进泔水桶，见得多了也不心疼。一次性筷子不小心就折断，心安理得再拿一双，仿佛它与我们的森林截然无关；精巧的塑料勺子有边刺，偶尔会划痛嘴唇，豪不客气地扔掉，再给上几句咒骂。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与一碗米饭无关，更和大半盆青菜沾不上边。我们肆意地过自己的日子，未觉有任何不妥。
很多人看不起民工，嫌他们坐火车要铺盖卷瓦瓮一起带着，走到哪里都像搬迁；因为要多交一块钱的行李费，宁愿集体走上漫长的几站路；脏就粗蛮成其标志，于是连种树挖坑学生都要指着简易的帐篷提议，不如雇民工来帮忙吧！——民工怎么了，民工也是人！民工只是没有钱，可是他们也有尊严！住鄙陋的帐篷吃单纯的白米饭加青菜，他们在靠劳力赚钱，只是要养活自己或者家人，而非接受别人的嘲弄或者贬低！如果不能做到尊重，那么，请给他们一点起码的平视。
想起去年，寒假即至，去市区买回家所需。熙攘的人群倍增过年气氛，越发令人归心似箭，而随处可见的红色更是平添喜庆。人人满载而归，大至鱼肉衣衫，小至春联鞭炮，显示了对来年的殷切希望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买卖声不绝于耳，人们兴致勃勃地边走边论，有货比三家的劳累的欣慰，有购置完毕的沉甸甸的喜悦，无一不是欢悦激昂的。在学校住得久了难免沉闷，我开始后悔是不是该早点出来呼吸新鲜空气，鼎沸的人声能让沉寂已久的心灵重新鲜活。
骤然看见人潮暗涌，朝一个特定的方向流动。好奇地走上前去，心猛地一抽，天啊，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冷天的，我穿厚厚的风衣还觉瑟瑟，他却光着膀子，任刺骨的寒风赤裸裸割遍全身。衣襟褴褛，污垢浸得早已辨不出原先的色彩。身体匍匐在一块木板上，如一叶破败的舟，双手为桨，缓缓向前移动。头发似一堆揉乱的杂草，惨烈颓败，倒伏成片。人群渐次散开，有人在想，真煞风景；另一些人暗骂，晦气。我无语，索然失了兴致，悻悻过去。
飒飒寒气里遇上这样的乞丐，以别人的同情和怜悯为生，但彼时彼刻众人皆欢然欣然期盼新年，独他一人当街乞讨，巨大的落差实在让人难以承受，禁不住扪问造物主，为何竟要如此不公，既已给他生命，为何还要加一副悲惨的命运？既已残缺体魄，为何还赠一套健全心智？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步步沉沦却无可救赎，机械地走进绝望的深渊，这不是太残忍了么！
曾以为能活着就是上主的恩赐，人都应该感恩，珍爱生命，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可那一刻却开始迟疑，若我如他，是否能每天沿街穿梭，乞要为生，甚至，是否能有勇气在这个世界苟延残喘？
再追溯一次。前年暑假，走过西安街头，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席地而坐，亦是脏乱，短发齐耳，不辨男女。时时垂首抚弄衣角，抠手指，扳起小脚抱进怀里，间或寻觅板砖缝隙间若有若无的蚂蚁。胸前挂块纸牌，铅笔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本是无心，一看便知有幕后指使，于是不经意而过。突然，那孩子喊了一声，叔叔阿姨，给点钱吧！霎时，我的双脚如被钉住，死死迈不开步伐。
天籁般清脆悦耳的嗓音，与其他六七岁的孩子别无二致，与中国成千上万个幸福家庭中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别无二致，为什么喊出的不是“白日依山尽”抑或“春眠不觉晓”，而是“给点钱吧”，还是那么若无其事浑然天成？人贩子花了多少心血为自己培育出这么一个赚钱工具，又花多少心血毁掉了一个中国的未来之花！
小孩子根本不懂得自己在做些什么，不明白这样做的涵义及其意义，只那么按部就班地照做，或许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否则会换来无尽的训斥甚至打骂。微雨过后阳光清朗，拐弯过去是一家肯德基，里面人头攒动，汹涌如潮。我站着，远远望过去，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再前一年的某天，学校对面的凉皮店多了一个10多岁的小女孩子，胖嘟嘟红彤彤的圆脸蛋和瘦小的身材明显不符，如同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女主人介绍是自己的妹妹，从四川的农村过来，不肯在家好好读书，非要跑出来“折腾”。陌生人问话，羞涩地低头去不敢答言。我和小三很有兴致地刨根到底，女主人巴不得有谁劝劝妹妹，毕竟知识比钱更为重要。
我们两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暗自欣喜，为挽救了一个迷途羔羊而洋洋自得，因为小女孩在我们的劝说下终于点头应承回去读书。
隔了很多天再去，她俨然换了一个人：比初见时大胆了许多，生人面前的怯懦全无，而且居然能跟着姐姐麻利地切凉皮了。鼓鼓的小胖手握住刀柄，熟练的动作让人难以置信。禁不住想起她答应过的事情，只是小孩子而已，纵使她不曾忘记诺言，也终归是改变了上学的初衷。她的手腕依稀明晃，应是戴了一个旧的银质手镯，小小的嘴唇一点红色，活脱脱一个麻油店七巧的模子，不过是年纪不足而已。
无暇再去想她，感觉心里有凉凉的悲哀。一直是个低调的人，习惯了多愁善感，并且积重难返。
生活中有太多无关紧要，倘若用心便不难察觉，真相原来隐藏在掀开一层之后。或许丑陋，或许无奈，或许让人震惊和难过，或许不足悲悯。
晴朗的天空下，用力吸气，抹一抹眼睛，安好的岁月里愿意记住，善待他人，珍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