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是我的骄傲和精神支柱。父亲身材高大，又是生产队干部，这让我很有些优越感，特别是在村里小伙伴们面前，如果有谁敢欺负我，我就会挺起腰杆说：“我让我大（我们那地方对父亲的称呼）揍你！”那时候的我比较招人喜欢，大概也多是帮了父亲的光。“个子长不低。”一天一位老爷爷从头到足审视了我一番，非常满意而有权威似地说道。我明白他是拿我和我父亲比较后得出的结论，我听了自然很为高兴，也更有了信心和自豪感。“听到没有？等明（长大了）我也会像我大一样高！”我跳跃着向小伙伴炫耀道。也许那时候我就朦胧地看到了自己的目标和未来：像父亲一样高大，像父亲一样做人和干事。
稍大了几岁，我对父亲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具有了立体感。年轻时父亲曾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经历过两次重要的选择，这是奶奶讲给我听的：第一次是当工人，父亲没有去，当时大队里在培养他做乡村医生；可医生没干一年，却又安排他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当了工人的那位本村人后来相当的风光，接替父亲做赤脚医生的邻村人也很让人令眼相看的，“我大怎么就那么老实，那么听大队的话？”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叹惜道。可叹惜归叹惜，我对父亲还是依然敬重的，或许他也有自己的想法，那时候的人个人欲望不像现在这样高，大多又很留恋故土不愿出远门，再者能做生产队的会计在当时也是挺有吸引力的。看到他为集体的事东奔西跑、为全村的生产生活精打细算乐而忘忧的样子，我想也许他的选择并没有错。可是后来我还是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了一些遗憾。“这辈子出不去了，只能做庄稼人了。”一次在地头歇息时他擦着汗这么说。
再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取了县重点高中。二十余公里的路程多是父亲骑自行车接送――本来送到镇里搭车就行了，那时还不到一元钱的车费，然而父亲却坚持那样做。或许那是他当时找到的一种抒情方式吧，他在为我而高兴和自豪，并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明白了这些之后我在学习上便更加努力了。
然而两年后我只考上了个本地区的一所中专，也没有成长为父亲那样的大个子。开学时父亲又亲自将我送到学校。看得出父亲一点也没有小看我，毕竟我走出了小乡村，走到了城里。这让我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受父亲的影响，我报的是财会专业。可是我总觉得距自己的理想和父亲的希望还相差太远，不知怎么地就喜欢上了文学，认为只有文学才可以给我再一次起飞的机会，才可以帮我实现更远大的目标。毕业后分到县城一家公司里做了会计，虽然工作上兢兢业业干得还令人满意，但文学的梦想却一刻也没有放下。父亲见我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说了句：“当作家能是那么容易的？”而后并没有干涉太多。他当时一定比我看得清楚，看到了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可是他又不希望我像他当年那样作出放弃。
时光一晃就是数年，我的理想远远没能现实，工作和人生之路也多有不顺。眼看青春即逝，眼看一些原比自己基础差的同龄人都获得了可喜的人生高度和亮点，我的心情变得更为浮躁。我丢下铁饭碗跳出单位和县城试图另辟蹊径，可是几经坎坷反被搞得更为落泊。这期间父亲的际遇也不太好，土地承包后他辞职成了一位普通农民，没有了集体的事情可做，也失去了往日一些人的尊重。见他一下子老去很多，我却拿不出什么给他以安慰。“真不行还回来踏踏实实地做你的本行吧。”倒是父亲先劝慰起我来。可是这时候我什么话还能听得进去？我甚至不屑和藐视起了父亲，心想我的一辈子还早呢，能像你那样安于现状，仅满足于做一个小会计？！
转眼又是几个年头，如今父亲已是年过花甲的老者，他的大半生是平凡的，也不可能实现晚霞的辉煌，但他依然很勤劳，坚持种着几亩农田。而我自己呢？也已过了不惑之年，心境趋平静，不再是那个狂热的追梦者了，数年前我又回到了会计的职业上，只是几经反复现在彻底地来到了外地工作，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更少了，即使在电话中也聊得不多。但我却感到自己越来越理解父亲了。人生谁不希望实现远大的理想，成就辉煌的事业，然而现实中却又受着各方面的制约和阻碍。成者英雄，败者亦不应该受到藐视。父亲没有为人生的平凡和机遇的错过而悲天悯人，而是更为勤奋更为脚踏实地地工作着劳动着；父亲为将我们兄妹几个生养和培育成材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和代价，却不图任何的回报，甚至连儿女的抱怨和误解也能笑着面对。父亲应该受到我们的敬重。
即要落笔时父亲的形象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瘦高的身材，斑白的两鬓，清癯的面庞，略带微笑，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好像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下次回去我一定要给父亲敬上一杯酒，表达我敬重和感激之情的一杯酒。

2008-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