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吝骄散文2025-12-07 01:08:26
前言:《莺莺传》又名《会真记》,乃作者元稹据自己的初恋故事而作。小说叙述唐贞元年间寄居蒲州普救寺的少女崔莺莺和书生张生私自结合、终被遗弃的悲剧故事。问世以后,受到广泛关注,题咏、改编的很多,如宋秦观、毛滂《调笑令》词、赵令畤《商调·蝶恋花》鼓子词、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元王实甫《西厢记》杂剧、明李日华《南调西厢记》传奇等;关于男女主角的原型,亦有许多考证,诸如王铚、陈寅恪、卞孝萱等,不再赘述。

这是一个流传深远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始乱终弃的原始悲剧。可是,每次翻开那泛黄的书页,我总能想到许多同类故事所不能想象的东西;每次合上书卷,又是那么惆怅、哀怨,久久难以释怀。
崔莺莺,虽然她的真实姓名、身份早已被历史的风尘所湮没,但她那曲凄恻哀怨的恋诗足以让她流芳百世。
莺莺美貌,“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连“未尝近女色”的张生(元稹)也一见钟情。莺莺有才,身为才子的元稹居然赞美她“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古人评女子以德容工貌,评男子以恭俭温良让,限于篇幅,工、俭不知如何,但其余七项美德,元稹一气都许了莺莺,以元稹的才气能如此赞许莺莺,料不是虚得。况且,后文莺莺之琴声,莺莺之书信,声声如泪泣下,字字如血滴下,亦知此言不谬。我想,元稹自言“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一生倚遍温柔瓣,惟独对莺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大概不是自己有负她而内心有愧,而是莺莺的才华至斯,是唯一真正的知己。
历代的弃妇总是可悲,同时又是可鄙的。被抛后,或仍心有不甘、纠缠不情,如陈阿娇;或只有恶毒的怨恨,如霍小玉,“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而莺莺最动人之处,便在于能为自己所爱的人着想,而不从自己能否占有他出发。离别在即,一次是“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另一次是她安慰他:“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可见莺莺对于自己的结局是有预感的,所以我曾天真地揣测,“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不是元稹“忍情”,而是莺莺“忍情”,她是在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成全所爱的人。后来,即使明知是始乱终弃的结局,依然劝他“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即使面对命运的不公,她也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劝他“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是她的高尚之处,也是她的悲哀之处。
元稹,很多人骂他负心薄幸、道德卑劣。他不但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甚至还说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这种令人所不齿的言语。
但他亦不过是一个悲剧,一个更深沉的悲剧。作为一个女子,我痛恨那些花心、薄情的男子,如李益、薜平贵等。但是看了有关元稹的故事,我却始终无法恼怒,虽然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入仕之前,他常以松、竹、玉咏怀,应当是一个才华横溢、清高自傲的文人。我想,这也是莺莺对他一见倾心的原因吧。在《莺莺传》中,有一段故事耐人寻味。莺莺邀他半夜悄悄约会,他却把睡着的红娘叫醒,于是风花雪月变成了冷冰冰的说教。显然,他此去的目的不是苟合,而是当面吐露衷肠,依然是谦谦君子。当他初入仕途、身为下吏时,他“数上书言厉害,当路恶之”,依然是一个疾恶如仇、正直耿介的清官。可是,统治者的昏庸、权贵的谗言、长期的贬谪、世态的炎凉,让他渐渐学会了委曲求全、左右逢迎。于是,他开始依附宦官、结党营私,由此平步青云、呼风唤雨。他终于实现了长期以来追求的理想,虽然这个过程并非如他所愿。就在这时,他纵情声色,写下了大量的艳诗。在这些华美的诗篇中,没有了早年的心存高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落寞和深深的绝望。
当事人的内心世界外人永远无法得知,只有在“寄情”“言志”的诗篇中,或许能窥测一二。一向自诩风流的他,对于韦丛,他是“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更多的是愧疚;对于薛涛,他说“锦江滑腻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更多的是敬仰;而对于莺莺,则是一生的怀恋。于是,他大张旗鼓的写下了凄怨悱恻的《莺莺传》,并且对于莺莺的不幸遭遇和自己的负心薄幸基本上遵循了事实,除了最后的强词夺理稍有掩饰以外。历代的负心汉,比元稹更下作、更苟且、更卑鄙、更无耻大有甚者,然而要让他们像元稹那样行之于文、笔之以墨,供认不讳的傻瓜是很难找到的。也许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始乱终弃,对于莺莺也并没有愧疚和自责,毕竟这样成就了他的功名利禄。然而,“情之所系,爱之所在”,经过时间的延伸,经过空间的移位,最令他魂牵梦萦、激荡心扉的仍是那位“殷红浅碧旧衣裳”、“满头花草倚新帘”、“为见墙头拂面花”、“二十年前晓寺情”的莺莺。也许,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脑海里已是一片空白之际,这个被他抛弃、想忘却不能忘的女子,仍然隐隐绰绰地浮现着。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惩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想,写出这首诗的元稹,在他心灵深处至少还有一小块尚未沦丧的净土,比之当下某些蝇营狗苟的时人,尚有过人之处。
王实甫《西厢记》中“愿普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的愿望是美好的,但不切实际。如果要我选择,我更喜欢《莺莺传》,尽管有些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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