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至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生活上的琐事不能说不多。但不管多忙，每周我总要抽出时间看一次外婆。我那已是一百零四岁的跨越两个世纪的外婆。
现在的外婆像个婴儿，经常垫着尿不湿。外婆的智商也不及四五岁的孩子。基本不认识什么人。
但家里人和外人她却分得很清楚。如果有外人到她的小屋，她就会皱眉作痛苦状，用她那苍老的手敲打床沿，显得非常焦躁不安。而当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就立即笑得像个婴儿。然后我就习惯性地考她，先问她我是谁。她就笑得更厉害：“你呀，小明啊”。我说不是。我说我是小英。这下她又笑了：“我哪不懂呢，我有意不说的，你是英儿啊”。说完，外婆总是孩子似的一副顽皮的神情，那意思分明是说：瞧，我聪明着呢！小明是她的长孙，她视若珍宝，见谁来都说是小明。
外婆生了一子二女，舅舅是老大，还有母亲和小姨两个女儿。舅舅、舅妈对外婆不能说不好，只是舅妈心中总有个旧疤，觉得外婆最疼爱两个女儿。如今母亲已去世了，被舅妈认为的最受外婆宠爱的小女儿却远在外地，陪她的小孙子读书去了。外婆内心深处对两个女儿的依赖就这样一点点被瓦解了。所以外婆只能住在舅舅家。虽说外婆住的是舅舅家的车库，车库却也装修一新，舅舅也请了保姆专门照顾外婆。然而每次我去看她老人家，总能看出她的不安和无助。其实她的智力虽说相当于幼儿，但谁对她好坏她心里明明白白。
有一次我去看外婆，走到窗口就听到保姆阿姨训斥外婆的声音。原来外婆又犯错了，尿床了。当我走近外婆的床前，她老人家终于认出她的英儿时，刚才还表情木讷的外婆再也控制不住了，竟然像个受了委屈见到娘的孩子，呜呜地哭起来。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我的心痛，跟着外婆一起哭。从来很客气的我，第一次告诉保姆阿姨，我外婆只是太老了，她控制不了大小便，以前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多么利落的人，是不会轻易麻烦别人的。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跟我们子女说，不要让她觉得委屈和害怕。阿姨还在辩解：“她就是不听话，和她说过多少次小便要喊我，她就是不听。”此时，我所能做的只有轻轻拍着我的外婆入睡，让她老人家感觉到她的英儿在呢，不要再害怕……
看着外婆安静地睡去，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温柔健硕的外婆；那个浑圆的胳膊上戴着玉镯挎着菜篮子的外婆；那个年轻时皮肤白净被公认为老街一枝花的外婆；那个见到讨饭的总要特意做一碗热汤的外婆；那个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声声唤着她晚归的英儿的外婆……
如今外婆儿孙绕膝,又有几人能走到她的床前、倾听她的唠叨？外婆太老了,老得有点被人遗忘,老得只能在保姆的埋怨中度过着她焦躁不安的日子……
我的每周的看望也只能给外婆带些奶片、宝宝奶之类的婴儿吃的东西,她已吃不下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我只有从一些小事做起,让外婆的心里有那么点盼头,让她老人家觉得安心些.
我发现外婆对以前的事还保存着惊人的记忆,只有谈到从前,她老人家的脸上才有开心的笑容.有一次,我有意约了老邻居家的孙女去看外婆,外婆看了半天笑着说：“我认得你呢，你家开豆腐店的，你爷爷叫王四”。看着外婆开心的样子，我觉得我实在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外婆和大多数旧式妇女不同的是她老人家读过私塾，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所以也培养了舅舅和妈妈两个知识分子。记得她老人家百岁生日时，舅舅凭着在文化界的影响，请到市里最好的书画家为外婆的寿碗作画刻字，请到了许多社会名流参加外婆的寿宴。可惜外婆对这些盛大的场面已感觉不到多么重大的意义了。
外婆的善良以及对子女的爱护让我非常感动。我每次看外婆，她老人家总是先握着我的手，然后说孩子你的手凉啊，我来帮你焐焐。每次在她和我聊得最开心的时候，她又说丫头你快走吧，天黑了你孩子等着你吃奶呢。外婆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我孩子还小的时候，她的潜意识里总是充满着对儿孙的保护。
当前几天寒风又起的时候，我开始担心我的外婆能不能捱过这个冬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频繁地去看她老人家，帮她换换尿布，给她长褥疮的地方擦擦药，陪她唠唠以前的人和事，让她老人家感觉到儿孙们给她的温暖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