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本县乡下一所完中教书，从初三到高三跟班上，一轮四年。只因现实与理想遥不可及，常常觉得疲于奔命，身心不适，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然而，其间许多的人和事至今仍历历在目，不能忘怀。
记忆最真切的是那一顿尊师酒。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农村绝大部分人家温饱都不能解决，能坚持供孩子上高中就已经很不简单了，想请老师吃一顿饭不知要下多大决心。我的学生吴国栋却让我吃了四年之中唯一的一顿尊师酒。
吴国栋是我从本校初三一直带上来的，家境贫寒，学习很刻苦，成绩中上，不是很突出。那年9月份，高一年级开学不久，吴国栋多次找到我，说是他父亲叫他一定要将所有的授课老师邀请到他家吃一餐饭。吴国栋家离学校不到两公里，兄妹三人都在上学，爹爹、奶奶六十多岁，身体不好，父亲一个主劳力，负担很重。我们对他家里的境况比较了解，几个老师一致坚辞不受。
一天上午，天气闷热，大雨滂沱，我正在给吴国栋班上课，突然看到教室门口一个身影闪了一下，随后便发现吴国栋有些坐立不安，神情异样。下课后，吴国栋急速跑来告诉我说，他父亲来了，专门来找我。我到教室门口一看，一个黝黑矮瘦的男人头戴斗笠、身披薄膜雨布、光着两只脚站在走廊上，脚下雨水横流。吴国栋上前喊了一声“父”，然后指着我说：“这是刘老师。”
吴国栋的父亲显得很是局促，手足无措，嗫嚅道：“嘿……嘿……，刘老师，真是对不住，我家国栋要你们劳心……，今天落雨没得事，想请你们跑几步路，到我家吃餐寡饭，不晓得你们可有时间……，还想麻烦你带我到各位老师那里去请一下……。”
此前，国栋已多次邀请，这次他父亲又亲自跑来，我真的不忍拂去他那出自骨子里的虔诚，只好领着他冒雨逐一登门邀请，没有上课的老师全部当面请到，正在上课的老师说定由我随后转告，答应当天晚上赴约。答应后，我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国栋的父母为这一餐饭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傍晚时分，雨已经停了，闷热散尽，空气清新，山间云雾缭绕，田野稻谷飘香，我们一行授课老师由吴国栋引路如约出发。刚到村头，鞭炮突然响起，吴国栋父亲搓着两手，笑呵呵地站在路边迎接。
“老吴啊，做喜事啊？”一个屋的邻居打趣地问道。
“嘿嘿，这几位都是国栋的老师哎，贵客来着，真是喜事哎。”国栋父亲掩饰不住满心的欢喜。
吴国栋一家住在山边一座老屋的西厢，三间房子，墙壁斑驳，房梁漆黑，光线很暗，没几件家什，但收拾得很干净。
落座后，我们一再表示，真的不必这样客气。
国栋的父亲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
国栋的母亲反复用围裙擦着手，说：“我家不会忙，也没得菜，我也搞不来吃，你们吃不惯，强如饿着肚子。”言语中透着麻利。
国栋的爹爹说：“老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是国家办学，往年念私塾，先生都是向学生派饭，学个手艺，也要办从师酒。还不是条件不照，要不然，早就应该请老师吃餐饭。”我们一行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清一色单身的年轻老师，听了这番话，大家都觉得受之不起，有些不自在。
说话间，一桌菜已经摆好。红烧肉、炖鸡蛋、煎豆腐、鲢子鱼煮汤，加上自家菜园的时鲜蔬菜，色彩艳丽，香气诱人，相当丰盛。
国栋的父亲摆上农村喝白酒二钱的蓝边白瓷小酒杯，拿出两大瓶750毫升的龙津啤酒，说：“天还有点热，听讲单位上都喝啤酒，我也没喝过，买了两瓶，不晓得照不照？”我们都说行。
没有专用的啤酒扳子，面对两瓶啤酒，国栋父亲竟然束手无策，同来的体育老师赶忙拿过来，用两只筷子解决了问题。国栋父亲将各人面前的小酒杯一一斟满，端起杯子谦卑地说：“真是没得菜，搞不惯……，请多喝一杯淡酒……。”然后自己带头小心地抿了一小口，咂了咂嘴，随即惊呼：“这是么子怪酒，精淡!”回头求助地望着站在旁边的国栋，国栋也是一脸茫然。
看样子，国栋一家以前确实没有喝过啤酒，也没有看别人喝过啤酒，所以并不知道啤酒究竟是个什么酒，应该怎么个喝法，更不知道啤酒是应该用大杯或者用碗来喝的。此时，我唯一的感觉是满腹心酸，眼圈湿热。我们一行互相之间已是心领神会，但谁也不忍说破，都不约而同地端起小酒杯一饮而尽，争相表示：“不错不错，很好很好……。”
国栋的父亲诚惶诚恐、将信将疑，忙不迭地给我们倒酒。就这样，两瓶啤酒，一小杯一小杯倒下来，把他忙得不亦乐乎，又担心我们喝不好，一直抱怨“这个酒没得力”。由于我们努力掩饰内心的愧疚与沉重，饭桌上的气氛又逐渐热烈起来。尽管酒的度数不高，但我们感受到了浓烈的酒意，原汁原味的菜肴和国栋一家的热情在不知不觉之中真的是让我们醉意朦胧。作为国栋的家人，口头上并没有对国栋的成绩给予多高的期望，却又举全家之力办了一桌真正的尊师酒，反复表示对老师的感谢，把我们一行吃得内心五味杂陈，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晚饭后，天上阴云散尽，一轮明月跃出东山，墨蓝的夜空一碧如洗，天地之间溢满清澈的月光。满地月光好像一坛清醇的酒，星星灯火宛如只只温暖的酒杯。国栋家的老屋蹲伏在山边的月光中，安静而敦厚。回程中，我们一路无语，也不知道各自内心想了些什么，只是后来相聚时每当提起这餐饭，大家都不免唏嘘感叹一番。

201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