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梦见一条美丽的鱼，有着聪慧的眼睛和透明的鳍。第二天上午我去鱼市买了两条跟梦里一模一样的鱼，放在一个小鱼缸里。
我喜欢像鱼一样安静的生物，像在思想，沉默的，不受打扰，也不打扰别人，无论快乐还是悲伤都没有声音，于是，一切便都相安无事，没有负担。
捧着鱼缸往回走。不想坐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抬头看见西边天空慢慢爬来一大团乌云，而我正走在一片耀眼的阳光下面。
这是市中心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车如流水马如龙。夏日干燥炎热的空气里涌动着人身上发出的各种复杂的气味，混沌而暧昧。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索然闪过，像无需曝光的底片。
一个人走在回33层公寓的路上。我住在云里，但并不诗意。我需要沉默的鱼在身边做伴。
走到一家医院门前，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兜头落下，我匆忙躲进楼下的过厅里。
天色黯淡下来，暴雨如注，街上的人们奔跑如鱼。
镇定下来，才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坚挺的白色衣领下系一条图案抽象的领带。他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指间夹一支香烟，眼神漠然地望着台阶下泛起的层层水花儿。
“新买的鱼吗？”他并不看我，问道。
“嗯，就刚才。”我奇怪他怎么对我的鱼有兴趣。
“孔雀鱼。”
“对，鱼老板说是热带观赏鱼的一种。”
他掐灭了烟蒂扭过脸来。单眼皮，挺拔的鼻梁，淡紫色的嘴唇。他的眼神迷茫而涣散，看着鱼缸里的鱼，又仿佛看的并不是鱼。
“你喜欢养鱼？”
“我喜欢它安静地陪我。”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是因为寂寞吗？”他的手伸进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空的。他把它在手心里慢慢揉成皱皱的一团。
我没有回答。我不想让人看到我的33层的云里的寂寞。
“我以前养过很多鱼。鱼是很奇怪的一种生物，永远不发出声音，它们像是沉默的思想者。”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一个很短暂的笑容。“你相信鱼也有思想吗？”
我惘然。“不知道，也许有吧。”
“当然有。凡是寂寞的生物都是有思想的，是思想让它们发不出声音。”
“是吗？”这种新鲜的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你怎么知道鱼是寂寞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寂寞？”
这是一个纠缠不清的话题，因为我们都不是鱼。我俩都笑了。
“也是路过？还是来看病？”我不禁问。
他指了指身后的大楼，“我在里面工作。”
“医生？”
“对，准确地说是外科医生，动刀子的。”他笑了一下，把右手的三个手指捏在一起像捏着一枚手术刀，这个动作他一定重复过无数遍。他的手指修长而灵活，如果不拿手术刀，应该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为什么站在这里？医生都是很忙的。”我从未见过站在医院外面看雨的医生。
他用手理了两下略显凌乱的头发，“我刚下夜班。”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疲惫的脸色。
“一晚上就接了四个急诊病人，没有喘息之机。”他眯起眼睛望着眼前迷蒙的雨帘，像在自言自语，“仿佛永远都是这样……我有时候很羡慕那些鱼，虽然寂寞，但是那些寂寞是它们自己的，我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个陌生人说起这些，也许是因为寂寞。我想，此刻我最好的应对就是站在他身边默默地听他说。
他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停下话头抱歉地笑了笑。
“没什么，我了解，你每天接触的除了病就是病人，除了病房就是手术室，很累是吧？”
“不全是因为这些，还有另外一些东西让人觉得疲惫不堪。”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于是，我们默默地看雨。
一缕湿发忽地从额间滑落在我的眼睛上，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手里捧着鱼缸，一时无法拨开它。
他伸出手，帮把我眼睛上的那绺头发拂开。他的手指上有淡淡的烟草的味道。
手机响了，他的病人出现紧急情况需要处理。他转身急忙向大厅电梯走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扭过头笑着对我喊道：“记着，养好你的孔雀鱼。”随即，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后。
雨停了。我小心翼翼地捧着鱼缸，回到我的33层公寓。
从此，我的鱼就和我一起住在天上，住在云里。深夜，当我从电脑屏上抬起疲倦的眼，就看见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无声无息。它们有着聪慧的眼睛和透明的鳍。它们在想什么？也会觉得寂寞吗？而寂寞是发不出声音的。
外面风声大作。灰色的云朵大团大团地从窗外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