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同城的几个大学校友聚会，学习委员小雪刚坐定便迫不及待地告诉大家一个凶信：朝阳市的同学李（隐其名）患了肝癌，做完手术刚出院不久。我忙问消息是怎么得来的，她答是聊天时李亲口讲的，并强调这决不是开玩笑。是啊，死生乃大，何其痛哉！谁会开这样的玩笑？几个人一时无语。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骤起的北风中寒柳霜枫瑟瑟，叶脱纷纷如雨，满世界都是生命调零的窸窣之声。
在学校时，大家都称李为铁拐李，缘于他打篮球时双肘的坚硬，透着全身的矫健。我在前不久写过的一篇文章“运动的记忆”里提起过他，就是那位只送我一句毕业留言——哥么，明天早晨我喊你起床啊，咱打篮球去——的同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清晨，都是那个艮得实在的朝阳乡下口音把贪睡的我唤醒，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笑咪咪的他那张清瘦而黝黑的脸，如今每次想起心头都会漾开一种莫名的温暖。
李和我一样出自篷门，天生的朴实厚道，性情温吞，干活喝酒玩球交友从不耍心计、惜力气，是班级里的生活委员，关键时刻总能默默地给我这个做班长的支应门面。我们俩独处，很少寒喧和嘻笑，常常找个小店，斟满两杯薄酒，点上两盘素菜，促膝而坐。酒一点点呷下，话匣子一点点打开，唠的大多是童年的逸趣、乡里的亲善、求学的辗转、父母的艰辛，忆得悠悠，谈得娓娓。唯独一次例外，话题转到了爱情上，是在他刚刚结束了一段谁都不看好的爱情后。心痛得不得了，便邀我沽酒消愁，从中午一直喝到华灯流彩，最初是一杯杯忧戚，稍后是一杯杯唏嘘，再后是一杯杯达观，直至酩酊大醉。结账时喝了多少酒已数不清，倒记得从头到尾只吃了一道菜——尖椒炒土豆丝，反反复复上了六盘。
毕业时，他信手给我留了那样一句话，潇洒地打上简单的背包便回了乡，十几年来从未谋过面，只是偶尔电话联系一下。之所以这么久从未相邀相聚，是因为两个人都觉得，彼此的友谊已如淬火后的真金，提升了纯度炼就了硬度，尽可存于心中穷裔之角落，不需要时常翻出来清扫晾晒，是尘霾不可蒙蔽，蠹虫不可蛀穿的。通过不常有的通话，断断续续知道他生活事业都颇为顺利，进了机关，做了领导秘书，很快就该下派谋得个一官半职，不料年纪轻轻却患此恶疾。真想马上给他打通电话，但思忖再三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开口后的语气是该轻松还是该凝重，是该刻意营造一种洒脱的无畏无惧，还是该轻声慰藉弄得一片悲戚。就这样犹豫着，这个电话至今也没有拨打。
王羲之在修禊事时感喟“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说的是“生死由命”的道理。生命衰损，大分有限，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谁也躲不开这个定数。“随”也好，“由”也罢，含着无可奈何、听之任之、爱咋咋地、去他妈的等诸多意味。既然自己无法掌控，不放手又能怎样，骂一声又有何妨？电话还是不打好了，因为再轻声软语的安慰落在李的心头都会如刀锋划过，刺破上面那难以修复的伤口，他何以承受？我于心何忍？索性就这样遥遥地默默地挂念着他吧，窃愿他会拿出临凶若吉的胸襟和勇气，纩息之余把生命锤砧得淡定而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