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
一个人，经常要面对与自己外在形体斗争的痛苦挣扎，就像一组人与另一组人别开生面的拔河，谁都有赢的可能……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做的是精打细算、极其乏味的财务工作。
每个月，都会有那么集中的几天，不断有些年迈的或年轻的生面孔，到科室出纳那里闹嚷嚷地领取工资。这其中也包括那个另类的女孩儿。
她头发蓬乱得如一堆倾斜的稻草，脸色苍白，脖子粗大得吓人，前面还缀着个可怕的肉瘤。
每月，她是必来一次的。仅仅爬上我们办公的二楼，她便力不可支得气喘吁吁。这么短的一段楼梯，她却要坐在长长的排椅上歇好大一段功夫，才能慢慢缓过气来。
听干出纳的那位阿姨讲，她是替她妈来领工资的。她妈是车间一位退休多年的工人，因身患精神疾病，只好由长“甲亢”的女儿来代为领取。
家里境况一直都不好，仅能勉强维持生计，连给女儿治病的钱都没有。
现如今，女儿都比我大了，还无从医治，更没人登门谈婚论嫁。家里的担子都压在她女儿一个人身上，外出购物、做饭、洗衣也全仰仗着有病的女儿。
起初，她来的时候，从不跟我说一句话。
后来有一次，她突然站到我的办公桌前，亲热地叫我“妹妹”。
因为她触目惊心不雅的形象和同事们掩面偷偷“嗤嗤”的轻笑，我的脸登时红到了耳根子。一种羞愧难当的感觉顿时袭上心头，但我还是在众人面前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问：“找我有事么？”
“没……没事。”
她拖着腔，拉着声回话：“你是高叔叔的女儿吧？”
“我……我昨天才知道，碰巧听别人说的。”
“高叔叔，真是个好人！”
由于甲亢的缘故，她话说得挺吃力，说半句喘半天的。浑浊得如痰在喉的喘息声，回响在我耳边，弄得我也感觉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从她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表达中，我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前些日子，她在邮局那里窒息昏倒，恰巧被外出公干的爸碰到，便喊司机把她抬上了车，送往医院急救。
医生说，幸亏抢救得及时，否则……
她面色严肃，缓缓地说，是高叔叔给她付了全部的医药费，还把她从小鬼那里给拖了回来。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好心的高叔叔。从今往后，高叔叔的女儿，就是她的亲妹子！
我不是一个没有同情心、薄情寡义的女孩儿。但我好面子，总会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中畏首畏尾，畏缩不前。
接下来的几次，她的邋遢变本加厉，蓬乱的头发上更多了几根颤抖的麦秸草，身上更加肮脏了，还透着一股强烈刺鼻的臭味儿。她走到谁的跟前，谁便捏了鼻子，一副意欲窒息的样子。
原来，她怕再次路边昏倒，便搭了别人拉大粪的车顺便赶来。别人的厌弃，她好似浑然不觉，每每都要亲热地与每一个人打过招呼后，再坐到我桌前的椅子上。
在家里酷爱干净的我，简直无法承受这样的亲昵，常拧着眉心痛苦不堪。
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天，她居然一路打听着去了我们家。那时，正好是吃饭的钟点，妈热情地给她盛了米饭，留她在家里吃。
放学回来的弟，见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对挽留她的妈老大的不乐意，只顾低头兀自扒饭，一声不吭。
妈夹了好菜放在她碗里，招呼她吃。她却不舍得吃，重又把菜夹到弟吃剩的半碗米饭上。
弟嗅着她身上浓重的异味，脸像一条宽大的布帘子，“呱嗒”一下撂了下来，筷子往桌上一搁，重重地掷下一句：“我不吃啦！”便套上衣服头也不回地上学去了。
“阿姨，弟怎么啦？”她依然不解风情。
“没什么，你吃，他不饿！”妈生怕她看出什么，生怕她心里不好受，若无其事地劝着。
可能是打小长病没上过学的缘故吧？！她并不懂得察言观色，相反，听妈这样一说，反而深信不疑，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一边扒饭，一边赞道：“弟弟和妹妹，都长得那么好看！”
打心眼儿里，我还是很同情她的，支持爸力所能及地帮她。她每次来单位，我也都热情地招呼她先坐着歇息一会儿，再慢慢陪她聊上那么几句。
但每逢有人嘲弄她的时候，我却又临阵退缩，没有勇气站出来替她解围。
我就像一枚攥在手里的棋子，思忖再三，举棋不定，输赢只在落定的那一瞬，让人拿捏不准。
后来，我调离了原先那个单位，与她从此断了联系。听人说，在我走后，她与那个任她打车的拉大粪的男人结了婚。她婆婆拿她并不好，不舍得让她用自来水洗衣服。她总是吃力地端着盆子去河边浆洗，每次回来都气喘吁吁、苦不堪言。
最近，听人说，因一口气没喘上来，她搭上了整条性命。她的妈妈依旧精神不好，家境窘困……
我忽然很后悔，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仿佛重又看到了她被众人嘲弄时，那可怜巴巴无奈求助的眼神……
我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或有多少对我这个“小妹”怨恨的成分，不知道她在阴曹地府究竟过得好不好，还有没有病魔的无端摧残折磨？
可我却是憎恨自己的，憎恨我这个不伦不类的“矛盾体”。我的内心，经常要遭受与外在形体的拼搏较量，就像一组人与另一组人别开生面的拔河，谁都有赢的可能，而我，却非得等到一个可怜的女孩儿痛苦地死去，才开始彻底地警觉……